露从今夜白

重度懒癌患者,爬墙不断的博爱人士,本质爱叭叭的嗑cp一号机,我相信爱与存在并不冲突,温柔终将治愈世界

莲子清如水

★不忘家仇、无心情爱警告⚠️⚠️,为爱发电,无意与顾赵氏见高低,雷者勿入。前文传送 

大中祥符四年,春。


暖风熏软,柳絮盈天,引章牵着一只蝴蝶风筝在院子里跑得正欢,白日偷来清闲,乐营的几个姐妹在亭子里摆了牌局,邀我去看。可惜我兴不在此,看了两把依旧头脑空空,于是铺了张席子坐在树荫底下,静心读书。


书中不知岁月久,待我回过神,引章端着糕点笑盈盈看我,额角沁了层薄汗,空出的手递过一封信来。


“姐姐,外门说是信远镖局遣人送的信,这不,正好赶上了。”


我举起袖子为她擦了擦汗,捏着信封往屋里走,引章急晃晃地安置好糕点盘子,转身拉上房门,脚步轻得像只猫儿。


关于这些年做的事,以及父亲的冤屈,我都没有避讳引章,她只是安静陪着我,看我的眼神里,全是难过和心疼。


我们都很了解彼此,比如琵琶是她的命,为父申冤是我活下去的理由,所以我们从未勉强对方改变过。


拆开信封前,我心口莫名跳得飞快,像是有什么要从胸膛里蹦出来,引章看我面色不佳,赶忙倒了杯茶水放在手边,我长出一口气,劝诫自己勿要庸人自扰。


“清娘吾妹,见字如面。”


开头八字,害我突然花了眼,直到手心被轻轻拉住,才发现自己已是泪流满面。


因为这封信,我知道了很多非人力可查的旧事。父亲在流放途中就病倒了,他一生中正耿直,最看重民生疾苦,到头来一盆脏水泼下,害他患了心病,郁郁寡欢。


途径江州时,他去看了那座背负贪款之名的水利工程,而今长堤横卧,汛期里倒灌两岸的江水被父亲分设水渠,可供灌溉使用。


青天之下,一夜白头的父亲终于在此刻露出笑容,他跪倒在地,包了一把黄土放在胸口,反复喃喃着“这就够了,这就够了。”


阿娘曾说,邓州赵氏以土木水利经验传承,父亲幼年勤学苦读,科考前就跟随长辈跑过了许多地方,一生致力于民业,那是他入朝为官的信仰。


但也是这份信仰,轻易毁了他。


在我心里,父亲可比肩天神,他心胸宽广,鲜少有动怒的时候,所以兄长说他放下了,我是相信的,可我却不能释怀。


并不是我付出了这些年的时光感到被辜负,只是我不甘心,不甘心好人在泥沼里踽踽独行,坏人却可以鲜花着锦,走上一条光明坦途。


我想让父亲看到,善恶到头终有报。


“引章,姐姐要去趟信远镖局,这封信究竟从何而来,又是怎么到了王镖头手里,我得要一个答案。”


“可是都过去这么多年了,还会有人盯着赵家不放么?”


“所以才要亲自走一趟,也许那人也在等着我呢。”


尽管心中已经有了模糊的预感,但在看到兄长时,我依然无法自控。风霜催折了他的面容,只余下一双炽烈清澈的眼,他原本该有大好前程,可怜蹉跎了风华,就这么硬生生的错过了。


“二哥,怎么是你。”


赵朗怀扬眉浅笑,从袖中掏出一方帕子递给来,眼底怜惜愈盛,“我也是赌,那位邓州寻亲的齐娘子就是故人,幸而你我并未错过,只是苦了清娘,折断傲骨,笑卖他人。”


我捏紧帕子,不想让兄长徒增烦恼。苦海飘萍,求岸不得,还能再坏到哪里,今既有幸重逢,已经是上天垂怜,合该珍惜眼前。


“小妹命好,得观止叔叔费心照拂,日子还算自在,只愿苦心不被辜负,有朝一日对簿公堂,为赵家正名。”


赵朗怀定定看着我,突然背过身去,以袖拭泪、涕泣不止,一看就是动了真情。我这二哥惯是个心肠软的,幼时曾有高僧过府,说他与佛有缘,若能尽早断了牵绊,也好避过灾祸。


可惜父母不舍,他自己也没往心里去,用他的话讲,佛缘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,怎比得了骨肉至亲、阖家团圆,他倒宁愿自己散落在红尘里。


怎奈世事难料,父亲半生兢兢业业,不越雷池半步,竟还是抵不过泼上头的黑水,而天子一怒,谁还会去在意清白呢?


我的两位兄长,一个可继家族宏志,为国泰民安,一个是天降的丹青圣手,谓之书画双绝,偏只是这一个差错,就要误了他们十二年。


十二年啊,人的一生又有几个十二够挥霍!风华正茂,雄心壮志,是唯有那个年纪才会油然而生的滚烫,试问,能到何处赔给我们。


我心中正郁郁,忽而听他开口,声音哽咽,“你不知道父亲听说了你的事有多难过,他既欣喜你能活下去,却又为你的处境日日担忧。这是吃人的魔窟,多少女子的贞洁都填不满,而他,无一天不在痛恨上面牵连无辜。”


“兄长,慎言。”


“到了这个地步,还有什么可忌讳的。父亲一心为民,却只能惨淡收场,我只是不明白,为什么真心就一定要被辜负,那些人就能高高在上,锦绣加身。”


“是啊,清娘也不懂。”


我取出帕子里的祥云点花桃木簪,一点点推入发髻,抬起下巴对着兄长莞尔,“所以,我不甘心。”


“很漂亮”,赵朗怀也笑,被水洗过的眼珠子亮若晨星,他本就是个笑起来好看的男子,让人见之欢喜,“二哥还欠你十支发簪,等我慢慢还你。”


“二哥此次过来就是为了见我?”


“撞见你雇使的那位,本就是个意外,谁能想到你我竟想在一处了,而我之所以亮出赵家的身份,毫无顾忌。”


赵朗怀撇开眼,狠狠咬紧了牙关,终是长叹一声,选择坦白。


“清娘,父亲已然不大好了,过吉州时险些病死过去。大哥怕他支撑不住,私自求了李知州帮忙上折子,这些年不过是走一步看一步,亏他老人家看得开。”


“所以我跑去江州求作百家书,准备北上汴京请旨,恳求官家看在他老病凋零的份上,允准父亲落骨归乡。”


我深知悲伤无用,帝王更不会轻易可怜,于是暗中掐了把手心,强迫自己冷静下来,起身同他话别,“小妹争取尽快转回教坊司,二哥,我们汴京见。”


平常坐牛车来往,今时方才感到春色热闹,一路缓步前行,见柳色清淡,绿水温柔。我不想回去太早惹来引章担心,干脆寻了处茶摊躲懒。


天朗气清,夕阳扑通落进河底,洒出橙红色的倒影,像是融了上好的颜料,教我直呼可惜,这画一样绝艳的美景,竟然不能与二哥相会,属实埋没了。


心念转动,我探起身子折下一柳绿绦,冷不防和那位过路的男子对上了眼,不由浅笑低头。晚霞烧灼千里,我从风中走过一人一马,已是用尽缘分。


“可是在外面碰到了什么事?竟到现在才回来,如有为难,引章愿为姐姐解忧。”


我摇了摇头,拉着她的手从怀里掏出一份曲谱递过去,得意洋洋地厚着老脸和小姑娘邀功。


“回来晚了,怕你已经用过饭,买了零嘴不好克化。想着我们引章又要添一岁,旁的那些胭脂钗环你又不中意,就去求红袖招的贺久娘赐谱,她的技艺你最清楚不过了,整个江南再找不出第二位。”


引章欢喜地抱着曲谱转圈,裙摆飘摇,像是沐浴在月光下的百合,窈窕而清丽,我缓步跟在她身后,迎上她含笑的杏子眼。


“姐姐,是大周后的《邀醉舞》!”


“久娘祖上是南唐的宫乐,有幸留存下来,可惜那霓裳羽衣没能逃过一劫。相传大周后精通音律、尤工琵琶,于雪夜宴饮随口吟唱谱下此曲,请后主舞。而今李重光已去,春水依旧向东流,落在后人口中,也不过是又一茬靡丽绮艳的琼花,亡国之兆。”


“商女不知亡国恨,隔江犹唱后庭花。”引章抱着琵琶坐在台阶上,手指“铮”地一扫,金戈铁马扑面而来,杀气冲天起,“世人总是看低女子,但英雄豪杰又有几人,终不过十四万人齐卸甲,更无一人是男儿。”


我点头称是,联想那些同我一样无辜落籍的可怜女子,更觉君心难测、福祸无常,“君王城上竖降旗,哪是一介小女子能颠覆的,看着再高贵的女人,同我们又有什么区别?”


都是妆点华丽的玩物罢了。


翌日,我同引章谈起北上归京的事,准备去知州府求一封荐书,撤出杭州乐籍。临行前,我将这些年攒下的银钱,以及托付王镖头购置的房屋地契一并交付给她,也算对得住自己的誓言。


这世道对女子不公平,除却田产金银,安身立命便只能依靠男人,偏又防不住人心易变,我无力计较日后,但求无愧于心。


引章没去看桌上的木匣,忽然拽着我的裙摆扑通一声跪在地上,抬头已是落泪如雨,“姐姐莫要丢下引章独自赴难,是生是死,我都要陪在你左右。”


“你这又是何苦,我一个妓子,既承了霓裳姐姐的恩情,自然是要对你好的,救命之恩在上,毋须妹妹再添回报。”


“非也,生而重义人之本性,引章年纪虽小,却懂得其中道理。古有角哀伯桃舍命之谊,而今为姐姐奔走驱驰,我心甘情愿。”


“可我不愿意。”


我蹲下身子与她平视,屈指贴上额头轻轻一敲,迎着她不解的眼神将人从地上架起来,“别意气用事,你的根在江南,这里埋葬着与你血脉相连的人,他们都在期盼你好好长大。姐姐为你付出的那些,不是为了让你如我一般背井离乡,半生飘萍。”


引章摇了摇头,她是个固执性子,一旦认准了事情就很难回头,只是被我养得随性恣意了些,轻易不会流露出这样执拗的神态,而我,本不欲成为她的牵绊。


“人世多变,谁又说得准以后呢?都说东京浮华绮艳,谓之人间天阙,或许在妹妹眼里也只是过眼云烟,但总要去见一见。”


我恍然自己陷入迷障,既要松手放引章一人过活,偏又信不过她的勇敢,这般前后矛盾,顾此失彼,岂是一个长辈该做的?于是狠狠自骂了一通,重新做出决定。


“待过了笄年就是大姑娘了,是我不对,总把你当小孩子看。如此,就在汴京为你办笄礼吧,少年时多行走,老了才不会遗憾。”


我与引章约定后日出发,没曾想刚走出去几步,就被胡嬷嬷给拦了下来,她看着心情不错,一副欢喜过头的好颜色。我不欲坏了她的兴致,于是草草行了一礼,就要错开她向前走。


“哎哟,我的好盼儿,今儿可是你的大事,别再往外头瞎跑了,快回去好好准备着。人家杨运判特地点了你赵盼儿赴宴献舞,知州大人也在的。”


“何时?”


“三日后,杨运判在府中行乐宴,据说是为了赏一副什么美人图,挑你应景呢。”


“盼儿知道了,请嬷嬷放心。”


快步跑回房间,我背靠着门和引章对视,见她手下动作未停,主动打开了话题,“北上一事,可能要耽搁两天。”


“是嬷嬷不准?”


“没有,杨运判相中我去献舞,民不与官斗,何况我还有求于他,听说是为了赏图。引章,姐姐可能需要你的帮忙。”


琵琶婉转灵动,我脚下踩着拍子随她轻声唱和,引章不以为意,唇畔漾起小梨涡,犹有倨傲之容,“凭我们姐妹的本事,想做好并不难,姐姐何时登台?”


“三日后。”


“嗯,算上今日还有四天,杭州这几位的能耐我晓得,多是附庸风雅之辈,听不深琵琶,谱子我昨晚就已背好,来得及。”


我知晓引章发乎真心,不屑于贬低他人,更懒得逢迎官贵,天底下要想听一句真话,找她最是得当。只是现下这副骄矜的模样,不像姑娘们口中清冷皎洁的琵琶仙子,反而跟个猫儿似的,又娇又软。


这样纯真率性的姑娘,谁看了不欢喜呢?哎,仔细想想,我赵盼儿这姐姐当得还挺合格。


斜月初升,楼台漫歌,引章紧抱着怀里的琵琶,始终低眉顺眼,不曾离开我身边半步。我稍稍靠近,用手指勾了勾她衣袖,递了个安抚的眼神,引章遂浅笑应之。


“赵娘子,还有这位小娘子,请。”


我轻点下颌率先走进正堂,引章紧随其后,经侍人指点落座琴位,余下中间处供我施展。


“杭州乐营赵盼儿,携幼妹引章前来献新舞一首,恳请在座官人评鉴。”


“短短几日,赵娘子竟又出新曲,仰仗杨大人雅量,今日在场各位可是能够大饱眼福了。”


杨运判摆了摆手,举杯向四方同僚,眉间喜色正浓,“正所谓独乐乐,不如众乐乐,某有幸在杭州结识诸位,不若请画师作笔传承后世,如此,也是一段佳话啊!”


众人抚掌应是,紧接着一位青衣老者被带上侧首,置长案于身前。我抬眸看向杨运判,得眼色示意,右臂滑举,摆出了约定好的姿态。


乐音如水蔓延,我循着节奏款摆腰肢,轻盈起舞,投身于挥手织就的幻景里。


是偏安一隅的荒唐迷梦,亦或是水乳交融抵死缠绵,飘散的乐符融化了时光,从春意盎然,流淌进火热靡丽的雪夜,南唐故梦、佳期未老,这是周娥皇和李后主的故事,仅供浮光掠影的一瞥。


琵琶声歇,我立定于人群中央仍有种不真实感,灯火交辉,嘉宾满座,那史书里的风情也不过如此了。


须臾,掌声雷动,杨运判连夸三声“好”,起身请诸位举杯同饮。


我回转过身子退到引章身边,同她一起向着在座贵人们行礼,正欲携手退下,突然被人叫住了。


“那位弹琵琶的小娘子也在乐营?看着甚是面生。”


我上前一步,换了副与有荣焉的嚣张嘴脸,故作不经意地抢先漏嘴,“回周大人的话,引章是乐营旧人宋霓裳的亲妹,得郑公相助脱籍已久。”


“哦,原来是那位义薄云天的宋娘子啊,怪不得你这么宝贝她,下去吧。”


快步行至庭院,我唯恐那人动了什么别的心思,观止叔叔远在汴京,震不了他们多久。于是匆忙拉着引章跑上马车,让她收拾好行装到买下的那处庄子躲好,等我前去汇合。


随后,我借口有要事相求,被杨府管家领去书房稍作休息。


灯火幽微,我始终绷着身子一动不动,生怕哪里落了错处,或是丢了什么东西赖在我身上,只管盯着墙上烛火的倒影发呆。


时间仿佛就此停滞,粘稠的,像是饱蘸了浓墨的夜色四散开来,风轻飘飘略过窗扇,我循声看去,不期然对上一双滢烁的眼。


“你是谁,夜闯杨府所为何事?”


我绷紧了身子厉声呵斥,面上难掩惊恐,手指抓着桌沿颤巍巍地挪移,顺手一不小心拨落了茶盏,却看那人忽地凑近,右脚稳稳向上一勾,灵活得像只鹞子。


男人依旧沉默,我垂着眼不敢看他,屋内静得可怕,甚至感受不到自己的呼吸,余光里,烛火淌下一滴热泪,我稳了稳心跳,晓得这坎是过不去了。


想要清清白白地把自己摘出去,只能拿命换。


趁着他把茶杯归位的空挡,我急急退开两步往后一仰,单手拽起烛台,另一只手扯下披帛借力扬出去的瞬间,藏在其后狠狠刺了出去。


“你很聪明,可惜往这里下手是杀不了人的。”


手腕一疼,我控制不住力道,烛台直直砸在地上。先机已失,光凭这两下子就已经不是我能应付的,再反抗也是多余遭罪。


“放手”,我抬眼看他,彻底放弃了矫饰,也懒得卖弄可怜,“请郎君莫要为难妾身。”


“我还以为赵娘子要痛快哭一场,才能罢休呢。”


“你认得我?”


男人似感到奇妙,掌心收拢,眼光里勾着探究,表情倒是严肃得很。雪青色披帛柔软垂落,贴在小臂上像是一阵流动的风,我迎着他的眼神抬起头,恶劣地猜测他是不是没见过江南妙女。


“确实是你”,他果断松开手,眸中真挚不似作伪,嘴角僵直,看着不像个爱笑的,“赵娘子一舞倾城,昔年周后之风雅,大抵如此。但在此之前,我们见过。”


“可我不认得郎君。”


“那日娘子河畔折柳,顾某打马路过,只此一眼,令人难以忘怀。”


经他提点,我倒是想起了所谓的一面之缘,只不过当时没放在心上,如今也不想拉扯这份脆弱的美好攀附。过去的,合该消散在风尘里,总好过守着那点心意惶恐度日,怕他只是可怜,怕他不够爱我。


可人总是不知足的。


但因为身在贱籍,所有的一切都成了恩赐,我倒宁愿在欢场里挑拣金银,也好过在感情里做囚徒。到头来口口声声的爱意,也不过是如天地君亲一般,严令我下跪磕头。


于是我笑着福了一礼,拿捏着恰到好处的动容,眼波流转,“能得顾郎君浅念,是盼儿的福分。”


“不知赵娘子深夜来此,所求为何?”


“一点小事情,求杨大人帮个忙而已,不劳您费心。”


我重新整理了遍衣裙,看这位顾郎君通身的气度不似寻常门户,顿觉不能趟进浑水里,于是起身告辞。


才至门外,正好与杨运判撞上,我俯身一拜,恪守规矩转立于下首,“妾身舞姿可入大人眼?”


“赵娘子等候多时,就是为了这句话?”


我低垂着头,掏出帕子点了点眼角,再开口时已是凄然泪下,“求大人垂怜,贱妾母家出了意外,需要您一封荐书转回东京教坊司,如此方能借机探望祖母。”


“我朝以孝治天下,赵娘子颇具孝心,本官如何不成全?明儿个我就去见一见杜知州,你且安下心来。”


“大人心系百姓,是杭州之福,盼儿感念万分。”


复又再拜,我未敢耽搁,怕那位深夜来访的顾郎君厌烦,动辄迁怒于我,当即快步走出杨府,回到乐营好生休整。


天刚放亮的时候,丫头柳梢推门进来,说有位年轻的郎君在后门等着见我。我心下一惊,总觉得不是什么好事,于是简单打理一番,带了支时常打磨的发钗独身赴约。


“赵娘子,睡得可还安稳?”


我隔着半扇门和他对望,颇有点莫名其妙,于是点了点头,向后退开一个身位,“顾郎君好精神,要去楼上喝一杯茶么?”


知他多半会拒绝,却少不了装出热情模样,我平素虽与武官接待不多,但看他这一身装束不像个闲人,既然身负公务,哪来的时间找妓子潇洒。


流连欢场多年,见人说人话,见鬼说鬼话,这点眼力见儿还是有的。


“总感觉,赵娘子不是特别欢迎我。”


“郎君多想了,像您这种年轻有为的人,放在乐营里头就是惹人追捧的宝贝,谁敢撂您脸子!我盼儿可不会同意呢。”


雾蒙蒙的天里,太阳还没露出脸来,晨光熹微,他一身黑衣像是块压在湖底的顽石,透着股比风还要冷峻的气质,任是江南烟雨多情,亦无法浸润。


我突然有些怀念,那个长在北地的赵大姑娘,插着花游走街坊。可惜这场落到杭州的雨,已然被软了腰肢,便是遇见东风也会羞怯。


近乡情更怯,东京又能否算作我的故乡?


晃神儿的功夫,他捏着一纸书信递给我,眼睛里有掩饰不住的笑意,我不知怎么讨了他喜欢,但还是乖顺收下,不问缘由。


“凭此荐书一封,总能得你两分真心吧,这天底下也只有赵娘子能把假话说成真话,哄得听客心花怒放。”


“顾郎君这可就说错了,倚栏卖笑的人,哪还有什么真心!”


我俯身郑重行礼,手指往衣袖里一掏,没摸到半文钱,只好从发髻拔下一支蝴蝶镶珠金钗,才伸手递出,又赶忙收了回来。


“是贱妾思虑不周,凭郎君的出身,怎会没见过这些小玩意儿。帮扶之恩不敢忘,又得您亲自送信过来,如此,便容盼儿欠您一个承诺吧。”


我举手做立誓状,及时打断了他将要说出口的言语,“日后,若顾郎君开口,赵盼儿必竭力相助。”


“你何必分得这般清楚,我只是……”


“不分得清楚,怎叫郎君看清人心呢?”


我不欲再同他拉拉扯扯,索性转身往门里走,世家子弟最是多情,我毕竟也是锦绣堆里长大的,如何不懂那些个情之所起。他恋慕我与众不同,便连妓子的身份也一并忘了,可这所谓的风花雪月,从根子里就沾满了我赵家人的血。


这对我而言是耻辱,落在旁人眼里就成了清醒着的鹤立鸡群。


但我从不稀罕被他们在乎。


有荐书在,胡嬷嬷非但不敢拦着,还要喜滋滋地把这棵摇钱树送走,于是我两手空空走出乐营大门,雇了马车接引章去杭州码头。


出发时已是春末,赶着一路水陆轮换,总算在小暑前到了东京。


因为引章良人的身份,我把诸多金银都交付给她打理,顺便锻炼她整饬家业的能力。然我有心引导,到底是因为早早破败了门庭,未从母亲那里学过中馈之术,于是便打算从外祖齐家那边请个规矩的嬷嬷当师傅。


引章没放在心上,她总是觉得守着琵琶和我就能快活过一生,可我不以为然。过去我们在杭州也就罢了,凭借我的声名,再加上胡嬷嬷仰仗于我,自然对她偏疼几分。


如今到了东京,我不必再事无巨细守着她,这时候的宋引章就像一只放出笼子里的鸟,尽管这笼子只是为了保护她而圈禁,却不能一直折了她的翅膀。


她是要长大的,所以,也一定会遇见心上人。


过籍教坊司当日,因着考核得了元掌司夸赞,我竟弄了个歌舞色的教头在身上,比起以往,也能多领些俸禄。


引章听说后,亲自下厨为我做了两道菜,饭桌上,我调侃她一双弹着琵琶的手竟然沾上烟火,惹她俏脸红透。


“姐姐,过去我总觉得曲子是需要共鸣的,读了书的士大夫不懂,天底下弹给谁听不是将就?”


我夹了一著菜塞进嘴里,知道她有了新的见解,越发为她开心。无论做学问,还是弹琵琶,需得打破藩篱才能更进一步,这瞬息间的顿悟,有些人一辈子都碰不上,幸而引章没有止步于此。


“如此,姐姐想问引章一句,乐者,缘何而为之?”


“过去我坚定不唱朱门富户,不为贩夫走卒,只求一知音人。但如今”,引章忽然笑了,我很少看见她露出这种极度欣喜的情绪,她是个清雅的性子,就连情绪都是淡淡的,不想东京这一遭,竟让她有了人气。


“我依然向往知音,却也明白了百乐通千情,终归是绕不开人世间的悲欢离合,至于乐者,本就是为了歌颂这些而存在。人们为乐唱和,由悲自愈,千百年来,传承的不只是史书词赋,还有舞乐华章。”


“姐姐,能让他们听懂我的琵琶,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。”


我抚掌大笑,兴之所至,痛饮三盏酒,提步踏入庭院且歌且舞,于墙角采了一朵紫色野花递给引章。


“凡花各有别样好,何教颜色辩高低。如看阳春浇雪日,四野同和就绿衣。引章啊,此番琴心凝实,前途不可限量,姐姐真为你高兴。”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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